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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0年代丨杨劲桦:湜华,你在哪里?

杨劲桦 新三界 2021-04-24

  作者简历

赴美留学时的作者


 杨劲桦,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,曾为央视编导和主持人。1983年赴美国留学,获MFA艺术学位,是中国大陆学生在美国顶尖电影学院拿到最高电影创作学位第一人。2010年在国内出版作品集《梦回沙河》。现为电影公司CEO,定居洛杉矶。


原题

湜华,你在哪里?




    作者杨劲桦



摘要:我其实想表达的主题只是“少年维特之烦恼”,此为青春期少年的常态。实际上湜华和我都过了青春期,只是由于年代特殊,年轻人都成熟得很晚。


研究生毕业时的作者

01

从海边开车回家的路上,手机突然响了,我拿起一看,847,不熟悉的区号。脑子里迅速地闪,想是美国的哪个城市呢?电话那端传来了个陌生男人的声音,说他叫李大兴,有事情找我。听到这个名字我很意外,因为要说陌生,也不太准确,李大兴当年是我们圈子里人人知晓的神童,他几乎没上过几天学,在家自学,却是全国文科的高考状元或探花什么的,考上了北京大学。等我客气地寒暄完毕,李大兴又接着说话,好似熟稔,居然把我当年的一些小小不言的事儿都娓娓道出。我大吃一惊,鸡皮疙瘩随之立起。

于是问:“如何知道的?”

他笑着,慢悠悠地答:“嗯,你记得湜华吗?她曾是我的女友……”

放下电话,我陷入了静默,盯着前方的高速公路,眼前浮现出一张年轻女孩儿的脸。往事漫漫涌到胸口,有了不吐不快的起伏。

回到家,我打开电脑,写下这篇字——

 “湜华,你在哪里?”


年轻时的作者

 
02

那年的冬天特别冷。

寒假过后,我乘火车返回北京。

我先从北京站搭了电车到达动物园,然后去换332路公共汽车。届时已是傍晚,天色昏暗。我极吃力地拖着两个超重的旅行袋,走走停停地挪到了332路的车站。停车站竖着红白相间齐腰高的铁栏杆,隔成狭窄的过道,每次只容一人走过,以防拥挤和插队。我好不容易进入过道,却走得很慢,行李实在太重,几步一歇,几步一歇,我的后面早已经排起了不耐烦的人龙。

“我帮你拿吧”。突然,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,我转身,看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瘦弱女孩。

我们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了车,我非常感激,可是好听的话到了嘴边儿却不好意思说。女孩不说什么,只是眼睛看着我微微地笑。车内很暗,我不能真切地看清楚她的眉目,只有公车开过路灯时,昏黄的光从车窗一闪而过,她的脸就亮了一下,苍白的,黑黑的短发。

她问我在哪里下车?我答人民大学。她说自己只到魏公村,就不能送我了。又问:是人大的学生吗?我点头,她说自己是北京外语学院的。下车后,她回头跟我招手,我看着她的背影,瘦弱的肩膀上斜挎着一个超大的书包,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里。

大约几周之后,一个刚下完雪的晚上,寒风朔朔,刺骨的冷。我穿着个棉猴,蒙着头,和我的室友李力正往宿舍楼走去。远远地,看见一个衣着单薄的短发女孩,瑟瑟地站在楼外,好像是在等人。一阵疾风刮过,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竖了起来,只见她举起胳膊弯下身护住了自己的脸。我走过她的身边,说等人可以进楼道等。她抬起头,惊喜万分地说:“我在等你呀!”

我一怔,借着幽暗的光看她觉得面熟,但并不认识。突然我想起是那天帮我提行李的女孩,非常诧异,赶紧把她带到了我住的房间。

“真想不到,你会来找我。” 我看她冷得发抖,就赶紧给她倒了一杯热水,从抽屉里找出包白糖,加了两勺在搪瓷缸里。

“我等了3个小时,相信一定能等到你。”她喝了口水,轻描淡写地微笑着说。

“吃饭了吗?”

“没。”

我问有什么可吃的?李力说有两个生鸡蛋,可以用煮开水的杯子煮熟。

女孩儿在桌子对面坐下,我们彼此对视,都微微地笑,不知该说什么,不知该谁先说。她垂下眼睛,有点羞涩地,继而抬起,坦然地直视我。

“那天和你不期而遇,回到学校后就还想见你,很后悔没问你的名字。”她的声音很轻。

接着她又说:“觉得冒昧,就压抑着这个念头,可是今天实在忍不住了,我就来找你,希望你不要介意。”

我终于有机会端详她。女孩儿很纤细,长腿,眼睛不算很大,清楚的双眼皮,脸庞清瘦,非常秀美,主要是她的气质,很独特,看着好舒服,类似当年日本电影里的山口百惠。我无法准确表达当时的感受,就像飘在天上的云,不那么真实,似乎一眨眼,她就会消失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半天我才问。

“湜华。”

我微微点了一下头,把煮熟的鸡蛋放在一个茶杯盖里递给她。

她很快就变得安静,小心翼翼地认真剥着蛋皮,手指纤长敏感。我搜索着要说什么,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,略微有点儿尴尬。她不时地抬起眼看我一下,眼神有点调皮和挑战,一看就是个有个性的,我无声地笑了,知道她看透了我的心思。

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。


大学时期的作者

 
03

如果没有记错的话,我们上大学时还不是一个星期休息两天,星期六上午有课,下午才没课。我们77级同学的家几乎都在北京,放学后他们就匆匆骑车坐车颠儿了。

我每星期六到了第四节课时也焦急不堪,铃声一响就冲出教室,到食堂买个馒头就走。其实我平时最恨吃馒头,每个月都和体育委员苏长青换饭票,用我的面票换他的米票,他说米饭吃完了不感觉饱,我的面票基本不吃,就把剩余的统统给他。

着急是因为要洗澡,稍微晚了就会端个脸盆在澡堂门口排队,等半天半天,终于轮到你进去,还要光着身子在弥漫的水蒸雾气里挤来挤去,那是我最惧怕的。当年洗澡对我来说可是件大事,因为它会重新点燃我生命的热情,就像棵庄稼被翻了土除了草。你们谁还记得当年洗完澡后的感觉?皮肤瑟瑟的,身体好似轻盈了几公斤,换上有淡淡肥皂味道的干净衣裳,推着自行车脚划几下,右腿一飞就骑上去了。风儿迎面掠过,心儿跳跃,每个星期六的下午,生活都是美妙的。现在我怎么再也感受不到那种通身的舒泰,再也闻不到晒完被子太阳的味道?

那天洗完澡后,我把换下的脏衣服泡在大盆里,然后端到水房去洗。这时,湜华来了。她穿了一件淡色的卡叽布外套,感觉有点中性的衣服,简简单单却跟别人不一样,肩膀上还是挎着那个大书包。我说你要等会儿,我快快地就洗完,然后咱们到外面去吃晚饭。她微笑着点头,还是那么淡淡的,掩盖不住的一丝忧郁,可那忧郁却不是从眼神流出。我生性敏感,琢磨着为什么这么黑白清亮的眼睛会让我感觉到忧郁呢?想着想着,我就走神了。

“你这样披着长头发真好看,不要把它编起来。”她从我的身后摸了一下我还没有干透的头发。

我转身看了她一眼,然后把大盆里的水倒掉,笑着说:“如果我披着头发,估计就得挨警告处分了。”

“至于吗?”

“人大可跟你们外语学院不同,前些日子我们学校开除了一个78级的学生,仅仅因为他有个女朋友,考上大学后不愿意跟她好了,那个女的来贴大字报,就贴在我们班教室门口。我下课出来第一个看到,开头写着:‘XXX,属狗的’,属狗的今年过三十了吧?”

“是吗?这就被开除了?”湜华露出很吃惊的样子。

“那张大字报写得很情色,讲他们上过床的所有细节,我都没敢多看。”我一边说,一边又放水,想把衣服再淘(音念“投”)一遍。

“听说,那个男生高考分数很高,历史系的,他是门头沟的一个矿工,现在原地送回了。”我接着说。

湜华沉默地听,眼神黯淡了下来。

无论如何,记不起那天我们到外面吃了什么,只记得吃完饭往回走,我要送她上332路公车,她说还想回宿舍跟我聊会儿,那当然没问题。我们宿舍住8个人,但周末只有我一人在。记得我俩去锅炉房打了两暖瓶开水。那次是我们第二回接触,但彼此一点都不觉得陌生。

她问东问西,对什么都感兴趣。问别人家都在北京,你的怎么不在呢?上大学前做什么?高中在北京哪个学校读的?还插过两年队?还工作过一年?她有点吃惊了,马上又问我多大,我回答后,她大叫了起来,说:“你才比我大几个月呀!这怎么可能呢?”

湜华是应届高中毕业生,78级考上大学。她曾得了一场大病,差点死掉,在家休息了大半年,竟然还考上了顶尖的北京外国语学院。我说,难怪你看起来这么苍白。她说她现在一点毛病都没有,健康极了。

我看看表,都快到了末班车,赶紧站起来要送她回家,她说没关系,今晚住你这儿行吗?我有点儿诧异,她亮晶晶的眼睛那么率直地看着我。沉默了一下,我点了点头。

“那到学校大门口的传达室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,免得你家人担心。”我说。

她没表示,还是那样看着我,若有所思地。突然,她特无所谓地笑了一下,平淡地说:“我没有妈妈,她死了。”

大学时期的作者
 
04

湜华的话和她故作的态度让我难受了一下,随即心里就有了被戳痛的感觉。她那么漠然,我很抑制地咽了口口水。

 “那你有兄弟姐妹吗?”好不容易,我轻轻地问了一声。

她甩了一下头发,表示没有。

孤独对我来讲也是常态,因为我十四岁就离家独自生活。但无论如何遥远处我还是有妈妈的。我抬起眼,想用眼神表达同情,但却不能。那个瞬间的静默感觉上很长。

“我有一个男朋友……” 她低下头,喃喃地,随即又抬了起来。

“噢。”

“不过我们分手了。” 她的声音更小了。

突然,她的眼里涌出了水,眼睛变得清澈透明,水就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淌下来,啪嗒啪嗒滴落在衣服上,发出很大的声响,随即阴成一片。她不抽泣,任凭泪水那样流,眼神却似湖一样的静。

我直直地看着她,吸进来的气都提在胸口,直到觉得窒息。

这个陌生的女孩与我萍水相逢,也许正因为不认识吧,她才如此真实,就像现在很多人只有对着互联网上的陌生网友才能说出心事。我心想,如果不是偶尔遇到我,她也会遇到别人。我大喘了一口气,漫起怜惜之情,然而却没有勇气去握她的手。

很恼火自己人情世故方面的低能,不知该怎么做。终于,我坚持不住,弯下身子,去打开放在桌子下面的箱子,留给她擦眼泪的时间。我抽出一条夏天的薄被,干净的,然后爬到我上铺李力的床上,把被子铺好,又把李力的被子盖在薄被的上面。我说你睡这里吧,她点点头,乖巧地爬了上去。

闭了灯,静静地躺着在黑暗里。我睁着眼睛,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。

“睡了吗?”我轻声地问。

没。”

“你学什么语的?”

“塞尔维亚语,还有英语。”

“那是南斯拉夫的语言吗?”

“对,是那里的主要语言。”她简单讲述了那个国家族群的关系,都是我没有的知识。

她问:“你学近代史不枯燥吗?”

“我喜欢历史,近代史相比古代史更有意思,只是别人听起来有点儿傻。”我笑着说。

“几千年来,中国虽经不同朝代,但社会经济形态大同小异,只有到了近代,才丰富多彩了,列强来了,火车来了,孙中山来了,共产党都来了,皇帝却没了,多不可思议。近代史伸手可触,爷爷和爷爷的爷爷的年代,而古代史的学习是前人记录的记录,拿着块青铜器破铁片,考古来考古去,奴隶制还是封建制地争论不休……”。

湜华在上面咯咯咯地笑。

“说说你的男友吧?”我突然说。

她沉默了一会儿,“他比我大十几岁,是个工人。”

 “哦,你不跟他好了?”

 “不是。”

 “他不和你好了?”
 
“也不是。”
  
我不想再知道了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突然说:“他非常非常的聪明。”
 
我生性较沉默,但可以做听众,于是继续无主题无边际地聊,像那种意识流,有时彼此是喃喃自语,不在乎对方是否听得懂。

窗外的天泛出了白光,我说睡吧,就闭上了眼睛。

那天她走后,我才发现桌子上的书下面压了张字条,上面简单一行字,写着很有幸认识之类的话,我看了正经地感动了一下儿。不过我更惊讶的是她的笔迹,很出乎我的意料,字很大,大开大合,丝毫不秀气幼稚,真是个谜一样的女孩儿。

大学时期的作者
 
05

从那以后,湜华经常来找我,她星期六回家前一般会先来看我一眼。我偶尔也去北外,两三次看见她吃晚饭就是用缸子泡一包方便面。

初春的一天,我们俩约着出去,忘了为什么就莫名其妙走到了一个抽干了水的游泳池旁边。游泳池可能在修理,很深的池子,可以跳水的那种,池底白白的,不知是不是刷的油漆。

我们站在那儿默默地看,湜华突然出神地说:“真想一闭眼跳下去。”

霎地我眼前闪过一个曾经类似的情景,少年时父亲带我去山西吉县,走到黄河壶口去看瀑布,那一年多雨水,黄河惊天动地裹卷着泥沙直冲向下,汹涌摄人的气势让心脏狂跳。我突然有想纵身跃入的感觉,父亲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紧紧扣住,我身上微微地抖,后来手腕子都紫了。

这时,我也本能地一把握住湜华的手腕,她跟我个子相仿,可是胳膊却比我长,穿的衣服总是显得袖子有点短。我非常不好管闲事,可对她却产生了莫名的责任感。

也许我过分神经过敏了,那是因为我们班当时发生了一件不幸的大事,班里最小的女学生袁若霞自杀了。她是我们系77级唯一的高中生,高考时尚未毕业,远近出名的天才女孩。她自杀原因的传闻很多,众说不一,感情的,学业的,人际关系的……总之,她的死使我感到异常的悲哀和愤怒,她的座位就在我身后,一个那么爱笑的女孩。

我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湜华内心的秘密,可却感到了无可名状的压力,深知自己忧郁的个性和缺陷,无法给她带来信心和力量。于是我决定去找我的朋友李风。

“李风,你要帮我。”看着高高大大的李风,我觉得好受一点儿。

我把和湜华如何认识的前前后后告诉了他,他很笃定地点头笑着,我就把心放回到了肚子里。

湜华很快跟我变成了亲近的朋友,但我不问她的私事,最终也不知她为何和男友分手那么痛苦,她自己也没再提起,有些关于她的事还是别人告诉我的。

有一天,她离开人大,我出去送,在学校大门口遇到了78级中文系的田文。田文先是跟我打招呼,转脸看见湜华更是兴奋地大叫起来:“湜华,你怎么在这儿?“

田文又看我,说:“难道你们认识?”

我瞥了湜华一眼,湜华笑着说:“早就认识,家里的朋友。”她说的那么自然,我就跟着点点头。原来她和田文是中学同学。

那时我经常在中文系听课,课间田文就来找我,谈湜华。她说她们不仅是同学,还从小一起学琴。我问什么琴?田文答小提琴,还说湜华的妹妹拉大提琴。

 “啊?湜华还有妹妹?她不是独女吗?”我惊讶地问。

田文纳闷地:“你不知道啊?那个妹妹就是她后妈带来的女儿。”  

还有后妈?更吃惊了,不过我没说话,怕穿了湜华说的“早就认识”的帮。我心想,没有妈就够惨的,再来个后妈就更惨了。那时“后妈”是属于像老巫婆那样的贬义词,可不像现在社会开放,人人都可能勇于争当后爸后妈。

“她后妈可是大名人,”田文随手拿过一张报纸,说:“你看,上面经常登她的事迹。”

我愣在了那儿了。
……


大学时期的田文


06

文章写到这里,我要加一段解释,否则大家估计就看不懂了。

此文是十年前在万维的茗香茶语写的,未料只发了前几段,就遭到了一些网友铺天盖地的攻击和谩骂。我至今也不懂他们为何有如此的深仇大恨。当时我觉得甚无聊,就不想往下再写了。为此事李大兴去了趟万维,他发了一段议论,纳闷说天宝旧事怎么会得罪了各位?

李大兴曾跟我提过一句,说他在北岛主编的《七十年代》里发表了一篇文字,其中讲述了当年他和湜华的友情。我早在几十年前就认识大兴的父母和兄长,多少知道大兴对湜华是那种少年的单相思。他写的情节不仅很具有时代的共性,且文字实在美好。征得他的同意后,我把那一章转贴在这里,以作为此文的结尾。
      
以下是李大兴的文字:

春衫年少

作者:李大兴

我虽自幼营养不良,却发育早,主要是性的觉醒。我父母虽然性情通达,但都是极严谨的人,家中又都是男孩子,几无女性气息。我却很小就对异性好奇,不过十岁的时候,发现大衣柜深处竟然藏有一件黑丝绒底绣深红花的旗袍,是母亲烧自己家“四旧”时的漏网之鱼,大喜,拿出穿在身上,还在胸前塞了俩毛线球。母亲发现,大惊失色。

1972年冬,父亲朋友之女西燕从四川来京,她那年十八岁,名字漂亮、气质文静、人尤其美。走后,我写下平生第一篇作文,记述了她走进我家时骤然生辉的那种感觉。文中还用了“惊鸿照影”一语,但那并不是我自己想到的,而是引用了母亲送走西燕后的感叹。大约从这时起,我开始热衷于读爱情故事。《约翰 克里斯朵夫》那些柏拉图式奔放的爱情文字让我着迷,三十年代《东方》杂志合订本里那些电影明星的照片为我提供了美人的真实形象,似乎至今还影响着我的审美趣味。当美国流行小说《爱情故事》被当作内部书翻译出版后,我曾经短暂地为之倾倒,时常默诵“爱,就是永远也不用说对不起”,结果八十年代初我看这部名动一时的大片时,竟有些失望。

单相思在1975年的某个夏日黄昏来临。我抱着一只早花西瓜抵达一位大朋友的家,看见一个女孩的侧面,阳光在带绒毛的鼻子上勾出神秘的线条,而尘埃在空气中浮荡。那是短暂的瞬间,我几乎把西瓜掉在地上,引起一阵哄笑。那瞬间历历在目,虽已经过时间的加工。这是我个人史从黑白照片进入彩色照片的开始。在此之前,我几乎从未接触过年纪相仿的女孩,即便是女孩,也是大姐姐级的。湜华大我两岁,由于少年丧母又得过大病,早熟而略带忧郁。她喜欢西方文学,说话文静,穿着素朴用心。最初的印象往往靠不住,很久以后,我才明白她也有激烈的一面。自己何尝不如此呢?我自幼就貌似老成,浑然不觉中说些深沉虚无的话,比如“人生是一片斑驳的尿布”一类。
    
大概由于从小与女孩绝缘,加上天性愚钝,难免有些愣头愣脑。没过几天,我就窜到湜华家,她很诧异,却温和地和我聊天。我开始常去看望她。一段绵延了四年的故事,没有什么情节,大半是去湜华的小屋,偶尔在外面散步聊天、交换书籍和感想。父辈们关系不错,于是睁一眼闭一眼。单相思不是爱情故事,没有难忘的时刻,只是一些悠闲的充满阳光的下午,纯净如水温暖如流。回家路上,有时幻想激动,不知是快乐还是悲伤,一切就这样过去了。我上中学第一年,湜华还在读高中,一天晚上,我到她的学校操场上转悠了一圈,做点唱小夜曲的梦,其实她早回家了。大约从这时起,我开始写新诗,读戴望舒、徐志摩、卞之琳和冯至。由于馋嘴,便有“月亮象冰淇淋一样升起”之类的句子,后读《围城》,发现和默存先生笔下的曹元朗有一拼,不禁对自己的写诗能力有了怀疑。1978年我转入师大附中,湜华考上大学,除了假期,很少见面,但她推荐借阅的罗素《西方哲学史》和许良英先生译的《爱因斯坦文集》第一卷在我枕边躺了很久。十年后,我去东京一条小巷看湜华,回忆起当年这两本书的影响,她却早已不记得了。
     
那是解冻的年代,一种悸动的氛围,在半公开的议论与流言中。父辈还在从文件与讲话不断解读新的信息,揣摩报刊或斟酌自己的文字,年轻一代却已失去耐心,开始自下而上的突破。从年底开始,西单十字路口的东北角变得热闹非凡。我放学后常去那里,在橙黄色路灯下看大字报、听演讲。我忘了究竟是在那儿还是在美术馆外买到《今天》。日子不疾不徐地滚动,人人都急着考大学,我还在高中晃悠,读书不大用功但也不大费劲,写些后来再没有回头看过的文字。我常从中午就旷课去北京图书馆读小说,直到关门,好歹挤上14路公共汽车,从车窗探出半个脑袋,让风吹得头发立着归去。
    
1979年初夏,我站在一条从南而北笔直的柏油路旁,下午的阳光有点混沌,斜射下来,落在斑斑的马粪上。这条通向西郊大院的支路并不忙,极少机动车,只有些骑车上下班的人,间杂着赶马车的农民。父亲调到那个大院工作,有一间办公室兼做卧室。周末他回城时,我常会从城里到那儿住一宿。一栋巨大的九层办公楼,有着仿苏式的宽敞,周末空无一人,我喜欢夜里满楼逛荡。那天足足站了两个多小时,湜华姗姗来迟。这段时间她和我的见面多了起来,还约好暑假一起去看海。这是头一次和女孩约会,过度兴奋让人晕乎乎的,超级话痨加放声大笑。夜色渐渐降临,窗外不远,是颐和园后山模糊巨大的背影。两人并排静静坐了很久,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,直到无限倦意才和衣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入梦。
     
早晨六点,突然有人敲门,吓得我弹簧般蹦起。打开一道门缝,看见一个瘦小拘偻、肤色黑黄、皱纹密布、鬓发灰白的男人带着女人和孩子站在楼道里。他毕恭毕敬告诉我,他是来找他的哥哥郑先生。郑先生借调到父亲单位已有一段时间,他原是中央某部的才子,被打成右派后流放外地二十年,满头白发但目光如矩、清癯挺拔、精气神十足。他的女儿1978年考入北大,是常和我聊天的大姐姐,曾告诉我郑先生有一个弟弟,大学毕业不久就在1957年被株连,送到农场劳改,妻子弃他而去,刚满一岁的孩子不知所终。我自幼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,但依然震惊于眼前的这个男人,算来不过四十五、六岁,却看上去比大他十岁左右的郑先生苍老许多,完全是个被生活压倒的老农。
     
郑先生的妻子在城里另一单位分得两间平房为家,周末全家人在那边。我回到屋里,告诉湜华我得送他们去见亲人。湜华匆匆梳理了一下,和我就此分手。从屋里出来时,她和我都有点不好意思,但郑先生的弟弟一家人浑然不觉,习惯性低头望地。在星期天早晨,我送这从云南颠簸了三天三夜的一家人进城,街上行人冷清,空荡荡的公共汽车一路吭哐作响,墙上随处可见褪色残存的革命标语。郑先生事先不知道弟弟来京,当我们掀开门帘时,他呆住了。我告辞离去,走出胡同口,方觉饥肠辘辘,赶紧找一家小铺买炸糕。长达二十多年、没有眼泪的重逢,重击在心,使昨夜显得不真实而荒唐。不久湜华来电话说不能和我去看海时,我已平静而空落落的。
    
暑假没了念想,多半时间在城外,睡在会议室皮沙发上。白天去图书馆,晚上在会议室做笔记,开始写一部从未完成的青春小说。那是一段宁静的日子,我仔细读了朱光潜先生的《西方美学史》与《人间词话》,被《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》感动,更震动我的是张国焘《我的回忆》。我原本在文学与数学之间摇摆不定,此时终于意识到历史真实才是最不可少的。在那个炎热的夏夜,我迷茫地走在花园的交叉小径,逮了几只萤火虫,放到空火柴盒里带回来,然后让她们在屋里飞来飞去。黑暗中的流光,是关于那个暑假最深的记忆。
     
七十年代最后一个夏天就这样渐行渐远。
      
写于2008年6月至7月

人到中年的李大兴
 
07

第二天早上起来,我收到很多封朋友的邮件,还包括李大兴的,都是嫌我这篇“湜华”草草收尾,看得很不过瘾。

我其实想表达的主题只是“少年维特之烦恼”,此为青春期少年的常态。实际上湜华和我都过了青春期,只是由于年代特殊,年轻人都成熟得很晚。我俩都属于“问题青年”,因此,陌生人见面时会有感应,也是她和我的缘分。

我多么希望湜华的故事是我编造的剧本,这样就可以瞎写,让人物情节跌宕起伏。但可惜,这是百分百的真人真事,所以写起来很累,顾虑多多。其实,后面发生的情节愈发离奇,连我俩的家庭都有某种特殊的联系,让人感觉到了神秘之手。

于我而言,只有记录真实才有意义,这恐怕与我对历史的理解有关,任何前世留下的蛛丝马迹,对后世都可能是幸运的财富。我们每一个人都很渺小,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。在大时代的动荡里,我们只能随波逐流,根本无法控制自我的命运。但是,我们能够得到一个资格,那就是:历史的见证人。
 
由于好朋友们的鼓励,还有我对此文的钟爱,让我终于决定再继续写下去。

万万没想到,那天再去万维网,我突然看见一个署名“湜华”的笔名在谈这篇湜华的文字,本以为是哪个网友在恶作剧,打开一读,顿时泪流满面……

她是真的湜华!

有点儿受不了,这太恐怖了!我把她的文字转贴在这里:
 
关于湜华,你在哪里?


送交者: 湜华


2011年05月14日16:41:00 
于 [茗香茶语]


我想许多人都跟我一样,有事没事上google,上百度,或其他什么搜索引擎把自己的名字打进去看看有什么东东,可是往往是彼湜华非此湜华也,然而前不久看到“湜华,你在哪里?”的文字,冥冥之中觉得与我有关,一看还真是。


不理解桦姐为什么要在三十多年以后,重提这些陈年旧事,是我们都“老”了吗?因为只有老人才要怀旧。


是啊,第一次看到你是在332路车站排大队等车,你拖着重重的行李,几乎寸步难行。我注意到你,是惊异于你的清丽,也为你周围那一大群大老爷们的视而不见而震惊。当然你目不斜视,只关注你的行李,拼了命地一寸寸往前挪,就连我主动出手帮你,你也只是默许,而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。这就是当时的中国。我因此有一丝小小的失望,甚至委屈。本来我准备一直送你到人大,可是到了魏公村我就下了。而就在我下车的一刹那,我们的眼睛相遇了,你眼睛那么清澈,充满善意和淡淡的忧愁。我愣了一下,就被下车的洪流冲下去了。


再去找你,是跟父亲怄气。


你知道我科学家的新妈妈,其实我虽然开始对她加入我们这个家庭有抵触情绪,她也有吸引我的地方。我觉得她虽然没有我妈妈漂亮,但是她也很有气质,有威严,也很有大人物的“范”儿。而且她总是想方设法向我示好。上大学以后,我曾一度因为我的专业(塞尔维亚语)而迷茫,是她开导我说,南斯拉夫能在东西方阵营之外够独树一帜,肯定有它得天独厚的特点,中国今后的发展没准会以南斯拉夫为模式,等你毕业的时候,正是派大用场的时候呢。她的一席话让我重新燃起对对未来的信心。我知道谁也没有预示未来的水晶球,但是她的善意让我感动,我决定慢慢地学着接受她,跟她做朋友。


岂不知一天我周日晚返校前,父亲却神神叨叨地把我叫到一旁,四处看看家里没人,才对我说,你要对她有所提防,她做的饭不要吃,她给你的水不要喝。啊,那她是什么人!那为什么你要跟这样的人结婚?


妈妈走了,有父亲在,虽然他娶了新人,又建立了家庭,我并没有觉得我是孤儿,但那天晚上父亲的话让我觉得我真正成了孤儿。我出走了,但是偌大的北京城,我又能去哪里?而就在那个时刻,你善良和眼神浮现在我的眼前。


记得一次你问我的名字,告诉你我叫湜华以后,你笑着说,你应当是清澈见底的孩子啊,怎么显得这么深沉。我笑了笑,心想在你面前我就是清澈见底呀……

 
后记:

我曾多次犹豫想把此文写完,但无论如何写,也比不了湜华在虚拟空间里的突然出现而来的更加震动。在那无垠的星空里,一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我,好像在说:“请把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,永远珍藏在我们的心底。”

这篇文章就到此为止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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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劲桦:最美好的城市圣地亚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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